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34、弄怂  

     

    明末,就是明朝就要亡国之时,常州邻居、浙江湖州城里出了一个文人,此人叫陈忱。人到中年,正想大展鸿图,无奈命不好,朝廷没有了。一肚子好书,愣是没有地方卖弄。曾为愤青,愤闷无诉,愤而写作,弄出一本八卷四十回的《水浒后传》。究其意,大致是借梁山好汉,出出心头鸟气。开篇第一回《阮统制感旧梁山泊·张别驾激变石碣村》,陈师写道:“这两日是四月天,农忙停讼,没处弄耸,趁闲来此巡察,不想却好遇着阮小七一起人在此。”

    这里面有一个奇怪的词,叫“弄耸”。

    冯梦龙的《喻世明言》、《警世通言》、《醒世恒言》、凌濛初的《初刻拍案惊奇》、《二刻拍案惊奇》,后世合称《三言二拍》,公认的古代白话小说代表作。前两年,有好事者搜罗古代小说,辑了一个《新三言二拍》。因为有点刺眼,拖了个尾巴叫《新三言二拍·观世记言》。嘿嘿,是貂皮,总有狗尾相续。此书第十一卷中有一段:“李二娘道,怕他做甚!徐亲娘极有计较,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,寻一计较,弄送他便了。”

    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回中也有这样的说法:“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,那里是甚么光棍?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,做鬼做神来弄送我。”

    这两段共有一个奇怪的词,叫“弄送”。

    郑和下西洋,犹如这年头美国航母到中东,是一件弹眼落睛的事情。于是明代著名文青罗懋登大笔如椽,写下长篇报告文学《三宝太监西洋记》。第七十一回《国师收银角大仙·天师擒鹿皮大仙》见有“师兄,师兄!他船上的张道士、金和尚都是甚么人?你怎么弄松得他倒?”

    又冒出来一个“弄松”。

    这两个字,用常州话来读,都懂。不外是“戏弄”、“欺侮”、“算计”。“弄”,且不说它,“耸”、“送”、“松”,仰观俯视、环左顾右,这哥仨哪一个有“戏弄”、“欺侮”、“算计”的施工资质啊?

    鲁迅,大名家,为一本旧书写个序,那是庖丁解鸡,不算动刀。可他说:“只是必须写一点序,却正如阿Q 之画圆圈,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。”抖什么?因为这书叫《何典》,又名《十一才子书·鬼话连篇录》。通篇写了40多个诸如活鬼、死鬼、雌鬼、形容鬼、老鬼、扛丧鬼、酒鬼、催命鬼、饿杀鬼、令死鬼、野鬼、色鬼、臭鬼、冒失鬼、冤鬼、大头鬼、替死鬼、偷饭鬼、摸壁鬼等鬼,端的是鬼话连篇。打开后,劈头第一句就是“放屁放屁,真正岂有此理!”气魄直与“不须放屁,试看天地翻覆”相校。

    《何典》收集了大量吴方言的成语、俚语,随手拈掇,信口开河,且常常使用其转义和借义,笔墨恣肆,穷形尽相。日常遇一生造之词,常有人问:“出自何典?”此语双关。一问出自何处典故、一问是不是从那本鬼话连篇的《何典》里搞来的。

    就在这本鬼书的第五回里,有“那伙提草鞋公人,见本官软弱,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”一句。读书至此,拨云见日,什么“弄耸”、“弄送”、“弄松”,全是鬼话。正确的写法,倒是专门说鬼话的书,那叫“弄怂”!

    怂:音:sǒng。《说文解字》对它解释是:“惊也”。《昭明文选·张衡·西京赋》中“将乍往而未半,怵悼慄而怂兢”的“怂”,有“书簏”美誉的唐朝著名学者李善注曰:“怂,慄也。”慄,通“栗”,惊慌、恐惧、战栗也。

    弄:要注意了,这个东西有两个读音。在表示“里弄”、“街弄”、“弄堂”时,读:lòng。与之匹配的字,是“衖”。在表示“戏弄”、“耍弄”、“卖弄”时,读:nòng。与之匹配的字,是“挵”。所以,弄怂,古代标准的写法是“挵怂”。

    现在来说“弄怂”。什么是弄怂?

    《庄子·人间世》中说,春秋时,楚国君主不太喜欢名列贵族队伍的子高,知道齐国难缠,就让他出使齐国。子高接到中央办公厅的出访通知,浑身发抖、手足无措,对孔子说了四个字:“吾甚慄之”。

    《徐霞客游记·粤西游日记三》中说,他游山玩水,要人抬,又不肯出钱,轿夫“遂哄然去”。这位同志真做得出,抓了两个女人来抬。第二天又抓了一个农民,不肯抬,就五花大绑,弄得他“遍号呼之”。

    奥尔洛夫《斯大林秘闻》中说,斯大林喝醉了,与手下元帅打赌。为求正确答案,半夜三更派克格勃去敲专家的门。专家见特务半夜敲门,以为肃反,立即跳楼自杀。

    讲到这里,诸位看官应该明白什么叫“弄怂”了吧。

    所谓“弄怂”,就是利用权势、优势、声势,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,弄得精神崩溃、神志不清、两腿哆嗦、视物模糊、二便失禁、瘫软无力。

    有这样一个故事:楼下的人嫌楼上人,忽发奇想——如果我把自家墙拆了,楼上不就倒了嘛。于是拆墙。正拆着,房子倒了,先把楼下压死了。

    什么意思?弄怂别人的人,当心自己有报应!